張輝誠／行難，色難，孝乎——獨自照顧年邁父母20年者送給子女們的幾點建言
我把奉養我阿母的紀錄文章，集成《我的心肝阿母》一書，送給我阿母當成七十歲生日禮物。我阿母很開心，又聽我說，書可以賣錢，隔天她就興致沖沖自己偷偷包了兩本去她常去的木柵市場入口賣書，賣了一早上沒賣出半本，回來還怪我騙她……
《論語》有一則對話，曾收錄國中課本，許多人耳熟能詳，學生子夏曾問老師孔子，什麼是「孝」？孔子答得很有境界：「色難。有事弟子服其勞，有酒食先生饌，曾是以為孝乎？」翻成白話就是：「侍奉父母最難的是和顏悅色。至於父母有事，子女可以分勞；擁有酒肉食物，優先讓父母先嘗，只做到這樣，竟然以為這就是孝了嗎？」孔子把「子女分勞」、「物質奉養」再更進一層「恭敬之情」，奉養父母不是只有行為、物質，還要出自內在的恭敬之情。——拿來當代看看，先別說色難有多難，光是「子女分勞」、「物質奉養」對低薪又自身難保的年輕一代，可以不成為啃老族都已經誠屬不易，更別說為父母分勞、奉養父母，以及同時具備之後的色難了。
我大學畢業、從金門退伍之後，二十五歲就開始養家，侍養父母，前後達二十年。
我的父親是外省老兵，母親則是雲林鄉下農婦，這是上一世代戰亂之後常見的老少配、芋頭加番薯的組合。我二十五歲時，父親就已經七十七歲，他年輕時因國家動盪，被迫從軍，離鄉背井來到台灣，退伍後做版模工養活全家，操勞過度，晚年一身病痛，所以我經常得帶他上醫院看病、治療，後來甚至還需洗腎維生。看病時，醫生或護士們常誤以為父親是我爺爺。
我把父親接上台北就近照料，兩年多期間，我白天教書賺錢養家、下午讀研究所持續進修，到了晚上還需要開車帶父親到醫院洗腎，每周三次、每次四小時，全年無休，遇上父親生病，需要住院，晚上我更需隨侍在側（晚上看護的費用，超出我的薪水一倍，壓根負擔不起），這樣的生活，一直到父親八十歲安詳離開人世。
至於我阿母，父親過世時，他才六十歲出頭。父親生前經常對我阿母說，如果我阿母能死在他之前，應該會比較幸福。我阿母聽到這話，很不是滋味，直說呸呸呸，烏鴉嘴。父親這樣講，其實是有深意的，他很怕我阿母個性不可理喻，將來會造成小孩負擔，他更擔心的是，兒女們不一定可以像他一樣包容、照顧、保護他的傻妻，甚至也有可能被子女們棄養。——但是，出乎我父親的意料，他的小兒子一直謹記他的臨終遺言：「你的母親再怎麼不懂事、無理取鬧，她終究是你的母親，你必定要孝順她一輩子。」居然和他一樣盡心盡力照顧、保護他的妻子、我的阿母，讓她開開心心，盡情玩樂了二十多年，直到去年也在睡夢中離開人世。
有一回，和我同校任教的一位資深女老師（今已退休）好奇問我：「怎樣才能教出像你這樣孝順的兒子？」
我答：「我沒有很孝順啊。」
資深老師不信，直問到底怎樣才行。
我想了一想，乾脆說：「老師啊，您做不到啊，不是您的兒女的問題，而是您的問題，因為您做不到我阿母可以做到的事情，您的小孩就很難成為孝子。」
她問：「何以見得？」
我緩緩說道：第一，你不能有謀生能力（更不用說還有退休金了），不如此，你的小孩就失去努力賺錢養活你的機會。
第二，你必須常常亂念，亂發脾氣，甚至不可理喻，不如此，小孩就無法培養出絕佳的忍耐力和體貼。
第三，每逢假日，不管如何就是要出去玩，出去玩必要全然真心喜悅，不能出去玩則必露出極大的失望之情（絕對不可以隱藏心情或有任何壓抑），不如此，小孩便不會在乎你，更不會以你為中心，帶你去想去的地方，吃你想吃的東西。
第四，你不能太為小孩著想，不如此，小孩就會失去替你著想的習慣和能力。
第五，該發脾氣就盡情發脾氣，該開心時就盡情開心，不如此，小孩就無法學會察覺你內心真正感受。
第六，你若真做到我阿母的一切，還必須承擔一個巨大風險，那就是我的好友林漢章兄說的：「你阿母若是我阿母，我一定離家出走。」
我的同事聽完之後，震驚到無言以對。
後來我把奉養我阿母的紀錄文章，集成《我的心肝阿母》一書，送給我阿母當成七十歲生日禮物。我阿母很開心，又聽我說，書可以賣錢，隔天她就興致沖沖自己偷偷包了兩本去她常去的木柵市場入口賣書，賣了一早上沒賣出半本，回來還怪我騙她。——這是我阿母可愛的地方。
後來我也把書送給長期栽培我的祐生研究基金會林俊興董事長，林董侍母至孝，他看完書之後，說書寫得很好，母子的感情也很動人，但是書上還是偶爾出現母子衝突的火花，如果這些火花都沒有了，那就更好了。——我當時覺得林董大概不懂我阿母是怎樣的個性、怎樣不可理喻，怎麼可能會沒有火花！——但後來我學了薩提爾之後，我就覺得林董說的是對的，這些火花其實都有可能克服，即使是像我阿母這樣個性乖張的人，都可以做到，因為問題不是父母如何，而是子女如何安頓自己。
前一陣子，朋友又問起我關於照顧父母的經驗，一時間想到不少人都羨慕我阿母擁有一個孝順她的兒子，我想了一想，為什麼不讓更多的父母親也可以擁有一個孝順他們的兒女，我不如把我獨自照顧年邁父母二十年的經驗，簡單扼要寫出來，提供給身為子女者參考，說不定就能幫助更多父母們擁有孝養他們的兒女，而不用只羨慕我阿母。
因此野人獻曝，特地整理出來，提供給照顧年邁父母的子女們幾點建議：
照顧好自己的內在，讓自己盡可能平和下來，自己能夠平和下來的主因，在於願意全然接納父母做出的一切，無論多麼不可理喻、無理取鬧、誇張荒謬、丟人現眼，都要原諒他們，同時也原諒自己。因為一個充滿壓抑、憤怒、委屈和討好的人，父母都會感受到，並做出相類似（你憤怒，父母亦隨之憤怒）或相反（你憤怒，父母轉而討好）的應對方式，並形成惡性循環，不斷加深親子間的裂痕和相互傷害。
二、如果有可能，盡可能試著牽父母的手，陪他們散步、逛街或玩。
三、如果有可能，盡可能擁抱父母，當你即將離開家或剛回到家，當你幫他們蓋好棉被、準備幫他們關上房燈之前。
四、如果有可能，親吻他們的臉頰或額頭，勇敢告訴父母，你很愛他們。任何時刻皆宜。如果你覺得彆扭，就直接告訴父母，爸、媽，雖然我覺得有點彆扭，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們，我很愛你們。
這些事，這些話，千萬千萬要在父母生前做到，相信我，有一天等到父母離開人世，你才不會感到遺憾。還有，當你做這些事的時候，你會看見你從未見過父母親臉上出現過的神情。那種神情，你只會在將來你對你的小孩做同樣事時再次看見。
做這些事，永不嫌早，多多益善。
五、當父母開始失去行走能力，如果可以，盡可能親自幫父母推輪椅，試著幫父母抬起身體，移到輪椅上，扶正身體，為他們調整腳踏墊、放好腳掌穩穩踩住的位置，即使有菲傭、有看護幫忙，也盡可能自己嘗試幾次。感受一下，父母的身體和重量，感受一下你環抱父母的各種奇特姿勢（正面、側面或後面）和力道（你施加在父母身上，或父母撐持在你手上、臂上、肩上、背上、腰上或腿上的力量），你會發現，從未有過這樣的擁抱經驗，也從未有過這樣奇特姿勢的親子親密接觸方式。
並且，你會成為父母的腳，帶他們去想去卻去不了的地方，你會感受到什麼叫作親子間的相互依賴和不可或缺，父母是如何需要你，一如小時候，你如何依賴父母，曾經沒有父母的懷抱，你也是哪裡都去不了。
六、當父母開始失去獨自如廁的能力，如果可以，盡可能親自扶著父母進廁所，幫父母脫褲子、擦屁股、穿褲子，即使有菲傭、有看護幫忙，也盡可能自己嘗試幾次。感受一下，父母的心情以及父母身體的變化，想一想小時候父母曾如何對我們做同樣的事。然後再感受一下，親子關係的轉換，無論曾經多麼嚴肅、頑固、堅強或不可理喻的父母，如今變得如何脆弱、緩慢和虛弱，而子女反而如何變得成熟、剛強與勇力，然後從心底深深地憐惜父母、疼惜父母、珍愛父母，一如過往父母疼愛小時候的我們一樣。
七、當父母失去獨自洗澡的能力，如果可以，盡可能親自扶著父母進浴室，幫父母脫去衣褲、洗頭、洗淨全身、擦乾身體、吹頭髮、穿上衣褲（如果有機會一起泡溫泉就更好了），即使有菲傭、有看護幫忙，也盡可能自己嘗試幾次。然後再觀察一下，父母身體的變化，感受一下，歲月在父母身上留下的痕跡，深深感謝父母，無論之前他們做了多少讓子女生氣、憤怒、沮喪、怨恨的事，試著去接受一切，如果可以，也試著原諒父母，——原諒父母，其實是為了寬待自己。在歲月之前，他們都只是無助的老人，千萬千萬不要讓你的憤恨或怨恨，變成眼神、行為、言語或文字，甚至讓父母也帶著憤恨和怨恨離開人世。
試著原諒父母，讓你的寬容和疼惜，去感染父母的心靈，讓你為父母洗澡的舉動，自然而然連結最單純的親子之情，那裡頭有最深的愛，什麼話都不用說，就像我們一句話都不會講的時候，父母就已經為我們洗澡，無關言語，裡頭原本就存在著親子間天生的愛。
八、無論父母失去什麼能力，如果可以，盡可能幫助父母，成為父母的眼耳鼻舌身意，父母失去的，都可以從你的行動和愛當中彌補。
如果可以，最好讓父母在我們的愛當中老去，甚至在我們的愛當中，離開人世。
色難，也許就不難了。
